鲤酯

小白写手,喜好同人创作和诗歌创作,还请老福特的各位多多关照!

垂千隙

  客雨徐流道作少,似去流江故人归。

                                      ——题西山庙

                     一

  “大叔,你的鱼上钩了哦,再不起钩就要跑掉了。”稚嫩的孩童声自帽翎攀附上乌有的耳朵,他回过神来,鱼儿挣脱开他的鱼线,扬起一阵清波,激起的水花泼了他一身清凉,使得他此时看上去颇为狼狈,但也比平时没差到哪去。

  “啊呀啊呀,你看看我这记性……”乌有不在意地抖了抖帽子上的水珠,笑了笑,放下手中鱼竿,一转头对上了一双好奇的乌黑大眼睛,却见是个黎博利的小女孩儿站在岸边端详着自己。

  鲜见的同族让乌有有些宽慰,他不由得想逗逗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儿,顺顺她那略显凌乱的头发,那小女孩儿却忽然身形一闪,避开了乌有摸向她发顶的手,那双大眼睛滴溜溜一转,仍旧是望向自己。她手中攥着一颗乌有刚刚打算给她的糖,软软的眸子里充满了狡黠的意味。

  “大叔,心意我可收到了哦。” “狡诈”的小女孩儿露出洁白的牙齿,得意而放肆的笑着,一把将糖扔进嘴里,发间带有羽翎的耳朵还在一抖一抖地动着,显示出主人欢悦的心情。

  乌有并没有因为这小小的恶作剧生气,他摸了摸带胡茬的脸,脸上笑意并未减少半分,倒不如说他看见那小女孩及她身后靠近的人影后笑意更盛了一些。

       “唔?”小女孩儿正开心地嚼着口中的糖,见到乌有同样也那么开心后有些疑惑,紧接着,还未待糖果吞咽下去,来自衣服后领的悬滞感便将她整个人都提在了半空里——

       “放开我——呀咿——”

        小小的身躯不断挣扎着,紧闭着双眼的小人儿切乱踢打着预想中的目标,正当她为踢中那个将自己提起来的人而洋洋得意时,她听到熟悉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

        “囡儿!你又胡闹!这次又不好好练武就偷偷跑出来玩!还偷别人糖吃!现在跟我回家!看爹会不会罚你!”

        小不点听闻停止了挣扎,吞了口口水,睁开眼一看,果然那张带有些许怒气的女性面容就近在咫尺,白净的额上不由得布满冷汗,快速思索后,她黏糊地开了口:“姐——”

  不理会小不点央求的话语,那女子手提着小不点快步走到乌有身边,脸上带着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家囡儿给您添麻烦了。”

       “啊,没事没事,小孩子嘛,再者说一颗糖而已,也本来就要给她的。”乌有脸上仍挂着往日的招牌表情,只是摘掉了墨镜之后,圆滑的表象再也无法把锐利的眼神遮挡,倒也不像个给人算命的江湖骗子了,眼神中少了点圆滑,多了点坚毅。

        “不管怎么说,还是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那女子却是个十分认真的人,面对着乌有不在意的态度,仍是给他诚恳地道了歉。

         “啊……”可能是第一次碰到这么认真的人,乌有有些尴尬,在摆手拒绝了她请乌有去家中喝杯茶后的邀请后,乌有眼珠一转,带着往日的腔调开口道:“得了,姑娘,甭提喝什么茶了,没事就往别人家去,那多不好,您也不用提什么去家里坐不坐的了,我知道您是个厚道人。这么的吧,您就当还我个人情,告诉我勾吴城现在最大的武馆在哪,您看成吗?”

        “武馆?”女子怔了怔,还没待她开口,就听到小不点兴奋地开口叫道:“啊,那不就是……”        

        “囡儿!”女子严厉地喊了一声,小女孩立马委屈地瘪了嘴巴,别扭开了头。制止了小不点后,女子沉吟片刻,虽然还是客气活,但语气里还是有了几分严肃地问道:“这位先生,莫非你要去?”

        “哎呀,哪里哪里,久仰大名,再加上未见过练武人的架势,想见见而已,姑娘何必说得我好像要去踢馆一样呢?”

        “好,我告诉你,”略作思索后,那女子也不拖拖拉拉,单刀直入说道:“顺着那边那桥过了这溪,向东一直走到东硎街,第一个胡同口,勾吴城最大的武馆就在那里。”

        “得,多谢。”得到答复后,乌有作了个揖,咧开嘴一笑,甩甩扇子,便转身向女子所指明的方向走去。        

       “喂,大叔,你的鱼竿!”眼尖的小女孩一眼就发现了乌有遗留在地上的鱼竿,从她姐姐手里跳了下来,挥着鱼竿向乌有喊道。

        对于小不点稚嫩的叫喊,乌有并没回头,答复的话语却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不必了,就让它放在那里吧。二位,相逢即有缘,你我皆是有缘人,就此别过吧,如若有来日,定能再相见。”

        言语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小不点望向远方逐渐模糊的背影,吮着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姐姐走了过来,拍着小家伙软绵绵的脑袋,轻柔地说道:“还在想什么呢?叔叔走了,我们也该回家啦。”

        小不点没回应姐姐,仍旧伫在原地,定定地望着溪水向离人的方向奔流而去……        

…………

        乌有走至桥头,一座简陋的小木桥架在溪水两端,桥边三三两两有摆摊的生意,不过生意并不红火,颇为清淡,想来与桥边稀少的行人有关。乌有也不在意,踱着悠哉的步子,稀稀拉拉的行人反倒更着他意,他就这样如往常的游客般漫无目的地走着,许久,一个卦摊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停住脚步,在摊前驻留了下来。

        “卜一卦?”乌有弯下腰向那摊子,试探地问了一句,像是在问老板,又像是在问自己。                            

   “卜一卦!”老板咧开嘴,清瘦的脸上跳动着生意人惯用的表情。

  乌有就拿起旁边的马扎坐了下来,任凭那老板捧着自己的手看手相,心里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什么时候自己也开始信这些自己曾用来糊口的东西了?

        可即便是这样想,乌有却还是耐心的等候着,等着老板把卦算完,为了心理安慰?他想,应该是吧。故弄玄虚也罢,真真假假也好,他只是需要一个结果,便好了。

       “劳烦问一下,这位先生您的姓名?”    

       “乌有。”

       “乌有……乌有……啊,是个好名字。”老板捻着下巴的山羊胡,在一台怪模怪样的卜卦机器里输入了这两个字。

        青铜制的器具“哗楞”“哗楞”的响了起来,老板开始嘴里念念有词,乌有不禁有些想笑,看起来这确实比自己专业多了。

       “哎呀……先生……”乌有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到老板惊叫起来。

       “先生这身打扮,可为远行?哎呀,不得了,不得,此番前行,先生恐有血光之灾啊!”

        听到这平日里自己熟记于心的话语,乌有的嘴角略微扬起了几分,他起身,扔下一张面额100的龙门币,说道:“算得挺准的,师傅多谢。”

        “唉,这位先生,我还没算完呢,再说,还没找您钱呢?!”眼见乌有快速远去的身影,老板焦急地喊道。

        “不用了——”远远的话语被埋没于溪水流声里。

        “唉——”老板见那人回头无望,摇了摇头,坐回原地,拿起一边的那个卜卦器具拨了几下,器具底部显现出两行小字:

        无生或有时,惑目相结知。    

        老板苦笑了几声,将其放回了原地。他目光在那两行小字上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望向了天空,嘴里呢喃道:“啊,算成一卦,该回家了吧?”

        “乌有?确实是个好名字……”

        …………

  乌有踏上几年前自己极为熟稔的街道,风尘仆仆的样子倒像个外来人,亦或者是过客,不过只有乌有自己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

  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过低矮的巷墙,历经沧桑的脸渐渐模糊得不再分明,他低下头,避免那墙上沾上些许泪迹。

  这样的话,师父会生气的吧,会怪我吗?……

  也罢……

  乌有苦涩的笑了一声,勾吴城清朗的风把他的发梢解下,辗转几丝,把旅人的思绪揪起。略显惆怅的风宣告了他作为一个外乡人的回归,几经辗转,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乌有触摸过一寸寸流过记忆丹青的土地,许久未曾炙热的心脏再次猛烈跳动起来,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可笑得像个大男孩。

  “啊,那个……”乌有笑着抿出最后一把泪,向过往的一个路人问道:“麻烦问一下,勾吴城最大的武馆是往这边走吗?”

  “是这样走,没错。你怎么了吗?”那路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带泪而笑的乌有,不知道他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眼睛进了点沙子而已,多谢。”

  “毛病……”行人嘟囔了一句,消失在巷尾深处。

  毛病么?乌有自嘲的笑了,如果自己早就有这种圆滑的毛病的话,师父或许就不会死了吧?

  乌有这样想着,人已经到了武馆门前,玄黑烁金的匾他难识其言,漂亮的篆字里,对于乌有而言,他只看到了血,他的心开始颤动起来,一如多年以前,或许那时的自己在他内心深处还从未消散。

  武馆内部仍有浩大的演武声传来,在如此气派的门庭前,乌有略显有些寒酸,他感觉到自己未免有些渺小,特别是在一种悬殊的对比下。他抓紧了手中的折扇。

  “咚——咚——咚——”

  乌有敲响了门口象征着挑战的大鼓,手上动作微颤而坚定,庭院内的演武声戛然而止,随后是一阵骚动的声音,乌有计算着里面的人出来的时间,见众多门生都出现在门外后,他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改脸上和气的表情,不再垂手而立,“唰”的一下展开多年未曾打开过的扇子,双手抱拳,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道:“廉家阴晴扇最后一任传人,楚乌有,仅代表吾师廉子虚,前来!”

    “领教!”

  啪!

  他抖开了扇骨子。

                      二

  乌有已经很久没有给别人展示过自己真实的模样了。

  也许只有自己才知道往日看上去精明圆滑的家伙到底有多愚蠢吧。乌有有时候会这样想。

  对的,也许只有愚蠢,才能解释自己当下的行为了吧。

  乌有呆呆地望着自己面前刚刚写就的书信,有一种不敢相信的感觉,他把被笔迹勾破的纸再三铺平,读起那连自己都觉得别扭的信来:

敬启   二位

        此番书信,琐碎言语,多有叨扰二老,不肖子乌有告罪。

        此番叨扰,状为告知,乌有在外,风雨漂泊,渐有年岁,负二老之望,实为乌有不孝,然现已有依,衣行食足,还清二老勿要挂念,而发肤之身,奔行劳走,未能尽孝,不孝子乌有惭愧。

        二老望知:乌有虽寄身在外,所托望怀,犹忆故乡,亦忧心二老是否有恙,长思短苦,遂寄些许散钱,托人送往,以抵孩儿久不效报父母之恩,虽知微薄,但求谅恕,今身远离故,雨打萍浮,暂得托身,故不躬赴勾吴以效养二老,然孩儿犹以所望,孩儿久旅他乡,思追乡味,今有浅薄之请,勾吴蜜线,孩儿久思忆之,可请二老寄之三两,孩儿乌有当谢之,只叹不能相见,若得拾闲,定归乡以侍二老于旁侧,然现不可,亦多愁心。(注:话梅蜜线三两杂碎物,可交与信使,其人所见便知,又知二老不擅用通讯,遂寄以信)

                           ——孩儿乌有见上           读罢信后,乌有反复将信纸折了几下,即将装入信封时,又像是怕有不妥,抓起笔把信纸打开,可属开信纸后,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又写什么好,只得茫然地僵持着。

“罢了。”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乌有叹了口气,还是搁下了笔,将信纸放入信封中捋了又捋,直到那信封变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他这才放心,捏着这封不知增改过几遍的信,去往了罗德岛的本舰前台。

      “啊,乌有先生,”前台执勤干员手中拿着不知被乌有摩挲过多少遍的信封,面色疑惑地问道:“我确实是要去勾吴城没错……可你近期也向博士申请了去勾吴城的出勤通报,并且有了批准,为什么你不亲自去看看你的父母呢?”

      “啊呀,这位干员小哥,”乌有笑眯眯地用扇子轻拍着那名执勤干员的肩头。“这你就不懂了吧,按炎国一向的习俗而言,像我混成这劳什子样的,怎么还有脸去见他们呢?怕是只会给他们添麻烦罢了。”尔后,乌有又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淡笑着说:“而且,安排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也能安下心了……”

  那名执勤干员显然还是有些不解,没来得及再问什么,却在乌有笑嘻嘻的推搡下和祝一路顺风的话语中仓促踏上了路途。目送着执勤干员离去的身影,乌有缓缓收起了笑容,抚着那柄温养许久的扇子,自言自语。

  “很抱歉骗了你,”乌有换上帽子,眼角边流露出几丝苦涩。“但是,我啊……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也终是……”

  “会要有些事去做的啊……”

  换好衣物,他轻轻合上了门。

  …………

  铿!

  乌有的虎口被震得有些发麻,精铁铸的扇身不住抖着,方才掠袭的一击让他神情有些恍惚,他用力摇摇头,把杂七杂八的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

  该死,怎么想到那些事了……

  他闪在一个角落里,颇为狼狈地招架着一双锏,金石铿击之声乱耳不绝,那双持锏的手未曾发抖过,而历经车轮战的乌有却早已是气喘吁吁。

  这人……是个好手。

  乌有急急向后仰去,堪堪避开直未面门的一击,手中阴晴扇化作一道阴晴不定的旋风,向那人薄弱的侧翼攻去,如游龙般的锏猛然一滞,尔后很快做出了反应,然而时机已晚,折扇如鸟羽尾翎般哗然打开,乌有只攻下路一挑,直击血肉的充实感让乌有得知他的腿部已然受伤。一击得手,趁着那名持锏好手向下路自己攻来的片刻,快速跳起,一时揕喉,场面顿时安静,两边皆许久未动,就这样维持了许久,一人静默站立,而另一人却是轰然倒地。       

        乌有如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满身是汗地瘫软在地,这是第17个?还是第18个?自己已经数不出来了,他向墙上挂钟看了一眼,自己还有八分钟可以休息,可他们仍旧还有7个人,更别提,还要面对……那个家伙。

        他大口地喘起气来,为快速恢复体力而不遗余力的呼吸。                     

  就在乌有瘫软在地的时候,演武堂后忽地传来了掌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粗鄙的大笑。

        “不错啊,打趴下这么多笨手笨脚的废物,还可以嘛,那堆家伙,你们可以滚蛋了,下场老子来和他打!”

  一个魁梧的身影逐渐登台,乌有只是瞥了一眼,干涩的感觉只在刹那便堵住了他的呼吸,啪的一声,他感觉到自己的耳边传来什么东西迸裂的声响,他脑海中泛起一阵酥麻的炽热,血管在扩张中喷发出足以冲破麻木的火焰,几乎让人无法相信的,乌有双腿又充满力量地重新站起,他心跳不住加快,气血上涌直至喉咙,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家伙,这张粗鄙的脸!

        “你!是你!”

        “啧啧,丧家犬的样子还真难看,”那魁梧的家伙啐了口吐沫,朦胧着双眼鄙夷地看着狼狈的乌有,“是我。楚乌有,我记得你,我相信你也没有忘记我,你的师父就是被我一滴滴放血放死的,而你,你这懦夫,竟然还敢回来!勇气可嘉嘛!”

        “哼,你这混球,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东躲西藏时一直在想什么。”乌有坚定了身子,发虚的眼神中第一次射出骇人的光芒。“你!你用来割开来师父血管的刀呢?拿出来!”

        “呸,胆小鬼,”那粗鄙的家伙闻言只是大笑。“你师父明明是被你害死的,你来找我?可笑!”        

        乌有没有回答,他调整着自己的状态,他想起师父的忠告,时时刻刻都在舒张着身体。他就那样站立不动,像一截干瘦的木头。

        “多说无益,开始吧,按你们武馆的规矩来。”

       “确定不再歇歇?”那家伙假模假式地问。

        “不必。”

        “好,那我可就开始了。”魁梧的家伙粗俗地咧开嘴笑了。

        “唰”,乌有沉静地打开傍身的扇子。

        “请指教。”

         嘭!

         话音未落,硕大的拳头就迎了上来,乌有面色难看地用扇子抵挡着,扇子隐隐有脱手的趋势。    

         这家伙……好大的力气。莫非几年过去,他又有长进?乌有没有与他多耗,只便维持了片刻便收身而去,他知道这家伙是个惯会使拳的高手,有几根骨头还是精钢铸的,与他久耗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乌有一抖扇子,尖锐的羽翎根根饱绽,他觉得自己手上有些气力发虚,但扇子的重量,他还掂量得得起。

        乌有出手了,以他一惯的速度,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其余扇翎在呼啸的风中带起羽芒,此刻,在折扇的映衬下,他像一只高飞的鸟向地面俯冲而去,刺向那不可一世家伙的脸。

        “砰”,乌有很清楚地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交击声,随后就是一阵怪力袭来,他下劈的力道被尽数却去,扇刃被牢牢卡在精铁的拳面间,魁梧的家伙仅一臂格档着扇子,露出一张溢满不屑的脸。

        “没吃饭吗?”他轻蔑地向乌有说道,“用点力气!”        

         又是一阵拳风袭来,对手钢铸般的臂膀里似有使不尽的力气,乌有吃力的闪躲应对,却又被那家伙咬得紧紧,即便廉家阴晴扇一招一式自己都烂熟于心,但此番博杀相差实在太过悬殊,自己连续拼斗,此时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而这番拼斗自己又是不要命式的打斗,几乎没余后手,这般局面,如何胜之?

        对手显然不会管乌有在想什么,乌有躲猫猫式的打法让他有些厌倦,愠笑的脸上泛起一丝阴沉   ,刚硬的劈膀一伸,作势要将乌有擒住抱摔,乌有此时神经紧绷,便向下方掠去,却看到那张肌肉扭曲的脸上一抹阴狠,心中略惊,然而为时已晚,腿骨的钝痛让他知道对手击中了他的双腿,他晓得这种力道腿十有八九是骨折了,心中焦急,手中阴晴扇翻飞犹如掠影,却总是被对手老练的招架住,心力不济,颓势频现,攻上中下三路均被封住,无可奈何,瞬间陷入了窘境中去。

        “嘡”,眼见那如蛮牛般的身影直扑自己,乌有当即立断,用另一条未受伤的腿一式“踢斗”踢中对手的胸膛,借后力直退,扇羽也“哗楞”作响,有如风雷之音,只在刹那,乌有轻灵的身影如梭枳般掠过一次又一次惊险的攻击,然而腿骨钻心的疼痛延缓了他的速度,他现在不敢正面攻击,只是在对手侧翼扑袭,身上也不免挨了几拳,不过在凶招尽出的那家伙手中讨到如此结果,已经是很好了,作为回报,乌有也在他臂肘处留下一道三寸长的血痕,算是勉强挽回了一些局面。

        就在局势已成此消彼长之时,变数陡生,乌有本在周旋之中犹有余地,奈何腿部受伤,便是尽力掩盖破绽,也终有阰漏一刻,对方利用乌有腿部受伤的弱点,屡攻乌有下路,乌有神经紧绷,警惕关注招防,哪知这次他却突然改变路数,佯攻下路而以臂肘向乌有心口攻去,乌有精力将尽,情急之下,紧忙以阴晴扇抵挡,对方却径直一拳抢去,乌有被这突然变卦弄得措手不及,眼见扇子在电光火石间脱手而去,乌有脑中轰然响起一声炸雷:

        对方从始至终,目标一直是自己的武器!

        空气凌乱了,乌有鬓侧传来一声模糊的耳鸣,他只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不停地倒转着,无处搁置的双手握成一个恍惚的姿势,他本能的反应还保持着,因为他始终认为难以置信的那个事实就摆在自己眼前:自己,自己就这么输了?

        乌有呆滞着脸,仍余留着持扇的姿势,当狂妄的大笑声传入自己耳侧时,硕大的拳头也一同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恍惚之间,他脑中忽地闪过自己钱别博士时的情景:

        “哎呀,博士,我本漂泊人,何须强留呢?”

        是啊,何须强留呢……对吧?

        乌有自嘲地笑了笑,坦然地迎下一记重拳。

       “呕——哇——”

        血,鲜红色的血从滚烫的喉管中喷涌了出来,但拳手没有犹豫,很快有了第二拳,第三拳,直至乌有的面孔变得血肉模糊,正当那凶手准备将乌有解决时,他的目光被乌有怀中闪着烁光的一个小物件吸引,那是某个移动城市图标的小挂件。

         “这是……”

          魁梧男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一变,乌有本已准备赴死,却没等到那一拳,莫名自胸中喷出一口咳血,血滴喷酒在那挂件上,突兀的风沙忽地窜出,乌有难以置信地看着不知从何而起的沙障从自己怀中狂哮着冲出,膨胀的气流将武馆内的空气紧缩得噼啪作响,冲天的沙粒热烈的跳动着,簇拥着图标周围闪光的辙迹,在强敌恐怖的叫声中以千钧的力道裹挟着他那厚重的身体掼向堵壁,只在瞬间就已经没了声息。烟尘慢慢散尽,而大大小小的漩涡仍贪婪的侵吞着周围的气体,沸腾的黄沙依旧不息,只剩下对手融入形体的无声哀号,宣泄着灼热的死寂。一切发生得是那么快,以至于乌有还未从即将赴死的僵直身体中缓口气,局势就已在顷刻之间发生了逆转。

        怎么回事?乌有还没从刚才的事中回过神来,武人的本能让他想要站起,却还是手脚酥软地瘫倒在地,他大口地抽吸着满是风沙味的空气,眼球费力地转动几下,看向墙壁下半死不活的仇敌,心头闪过几丝迷惑。刚才的风沙他认了出来,那不是林先生的源石技艺吗?可林先生人远在龙门,源石技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乌有拾起之前摔落在地的阴暗扇,暗自思忖,进入了沉思。

        事情要从乌有前往勾吴城的一周前开始说起。

        春分日,京城。

        京城的春天总是多雾,弥散着茫白的风透过一扇敞开的窗,将湿润而清新的空气送入室中,渐把这间茶室的一切陈没也都浸在晨晕里。无处不在的乳白色,把这间本就装潢精致的茶室衬托得更为风雅。遍布各处的雕花密纹似乎昭示着居住于此的是个非凡人物,又或者说……是囚禁。 

       房间的地板上铺着竹席,上没一矮小茶桌,桌上仅一壶茶,一枚盏子,一方棋盘,并无其他器物,朴素得与周围雕漆红木的陈没格格不入。桌边无二其人,仅一黑影席地而坐,洒入室内的晨光也无法逐去他身上模糊的墨彩。他就那样无声地坐在那里,手中捏着一枚棋子于棋盘上,另一只手轻叩着一盏茶,似乎在等人。

        “吱——”门扉发出一声摩擦的尖响,黑影闻声用双指夹住了正在不断被敲打的那枚棋子,静静地平视着进门的另一个有些佝偻的苍老背影。正在茶壶上方飘动着的热气,也倏地不再飘忽。        

        他就那样注视着老者有些手脚不利索地入座,直到老者坐好,他才为对方的那只盏子斟满茶,开口打破了寂静:“天师,好久不见。”

       “不必客气,按朝廷的立场来看,你我是敌非友,尽管我已退休。”老者平静的声音自略沙哑的喉中传出,他眼睛并没有去看黑影,而是一直注视着桌面中心所摆放的那盘棋,看了良久,他垂下苍老的头,轻轻啜了一口茶。

        “好茶。”

        “京城城郊初春刚采下的嫩芽,不知天师喜欢否?”黑影的语气听不出起伏,仿佛那不是恭维而是陈述,他略低下头,双手平端盏子,像是要做出敬茶的样子,却被老者挥手阻止。

        “不必。”

        “天师岁长,我当敬之。”

        “你这句话才说得我真该折寿,我年岁再长,又何以比得过你们这些‘超然之物’?”老者有意表怪黑影有些做作,脸上却波澜不惊,不见嗔怪表情。

         “天师说笑。”

         “再者说,在你这‘罪人’这里喝茶,本已算是朝廷禁忌,若你再稍下些毒,我这老骨头可真可以魂归万里了。”

         “岂敢,天师自猜测罢了。天师一直是我所见过的最有智慧,也最为我所叹服的人,我又如何敢加害之呢?”

        “我只是算命的一个老头子罢了。”老者轻呷了一口茶,脸上神色淡然。

        “恭维活还是免了吧,我来找你也是有些要事的。”        

        “天师请说。”

        “你倒是很爽利。”老者有些惊诧,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那么我也不遮掩了,我只是想……问你个问题,你……当年设计杀廉子虚这一出,有何深意?”老者语气忽地一凛,而那黑影仍无波动,只是平静地呷着茶。

        “一着闲棋罢了。”

        “闲棋?就连我也看不出你这一着除了剪除魏廖吾的羽翼和挑起江湖纷争外还有何深意,而你的手笔,断不会简单。你设计诛杀廉子虚这一着可当真是难倒了好多谋士。”

         黑影没说话,只是喝了口茶。

        “世人皆道你会算计,依我来看却不然。”

        “哦?天师有何见解?”

        “数十年前,你布局设计,利用当时魏廖吾的性格使其放弃皇位,使兄弟之间,心生嫌隙;又深谋远划,分化当年魏廖吾的臂膀和党羽……时至今日,龙门之中,实仅有魏廖吾和林舸瑞而已。可你又可曾想过,魏廖吾又会从当年直率性格变得如今这般精于算计?你反而为自己立下一大敌。不知我说得,依你这“棋圣’见解,对与不对?”

         “魏公之才,即使数百年亦鲜见矣,再次,他的对手是那乌萨斯的黑蛇,我又何能为哉?”

          老者闻言,只是大笑,拾起茶盏也啜了一口。

        “是了,他不是你的对手,他也只不过是你棋局中的一步算计罢了。”

          黑影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那么,你的下一步,又该如何去走?”老者把玩着已空的茶盏,眼睛却瞥向黑影执棋的手。

        “静待时机,以谋后手。”

        “臭棋。”老者闷哼一声,把盏子“啪”地拍在桌上,浑浊的眼睛中放射出灼人的热彩。“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们这些老人儿,于思怨仇恨,阳谋阴谋,已无所谓,但你若是把手伸到那些孩子们身上,我保证,我会真让你变成‘臭棋篓子’的。”老者话说得不客气,黑影却依旧平和的喝着茶,仿佛那些话全然不曾入得他耳一般。

        “天师,你有些激动了。”

        老者没说话,只是哼了一声。        “我与廉子虚素来有些交情,若不是身份限制及心气渐淡了,早对你不客气了,何谈激动一说?”        

黑影轻笑,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我只是利用他们罢了,天师不必过激,我不会危及到他们的生命。”

        老者目光灼灼地盯了黑影半天,像是要看出他说的真假。半晌,他收回了目光,淡淡地说:“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

        话毕,老者抓起自己的青帔,头也不回地便要离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哦,对了,廉子虚收的那个不成器小子,我保定了。”

        “哦?天师用何手段保他?”黑影像是被激起了兴趣,饶有趣味地问道。

        “我不会阻止他复仇,如果他是廉子虚的徒弟,那他就应该那么做。”老者肩披青帔,正点起一杆烟,“只是……林舸瑞托我给他带了点儿小礼物……”

        …………

        时间回到现在,乌有不再去想那些问题,他摇摇头,手脚带有余颤地站起,阴晴扇“唰”地展开,他居高临下,那日思夜想的复仇对象就在眼前。乌有只觉得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困乏自己许久的手刃之业就在眼前即可实现。一切是那么的虚幻且不真实,他心跳过快,不得不依靠数数字来稳定住自己的内心,然而急促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出扇吗?

        乌有的喉结蠕动了几下,他在脑海中曾无数地演习过这个场景,一下,只消一下,手中折扇锐利的羽锋就将率不费力的洞穿对方的喉管,多年的苦难与血债,也都尽皆会消散,而需做到这一切,仅需自己动动折扇,不比杀死一只鸡简单。他觉得自己双手发烫,沸腾的血麻醉了神经,手中的精铁折扇有如烙铁般炽热,快意的温度把乌有烧得沸腾起来,直到一声稚嫩的孩童音,把自己从复仇的美梦中惊醒——

        “爹——”

        乌有看见熟悉的小不点身影跑进武馆,神情呆滞,用耳鸣这一说辞麻醉着自己,但小不点下一句话语则彻底击破了乌有的幻想:

       “咦?大叔,你怎么在这里?”

        乌有僵直地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儿身上还背着他那把丢在那儿的鱼竿,脸上隐隐带着兴奋的痕迹,应该是之前在外面玩得开心。

        小不点正待与乌有叙旧,却看到中乌有的扇子上滴着血,仿佛明白了什么,脸上呆滞了片刻,后退了几步,鱼竿“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乌有只感觉嘴里泛满了苦涩的泡沫,想要安慰小不点一下摸一下她的头,却又让她更戒备的后退了几步。

        “大叔……你……你做了什么?……”小不点看了看乌有,又看了看自己疑似死亡的父亲,声音发颤,腮边滴下几滴泪水,幼嫩的脸上有着崩溃的前兆。

        乌有沉默了,头一次面对着一个小女孩儿沉默,乌有看见小女孩儿抬起头来,从哭泣中竭力挤出一抹笑容,似乎是用“叔叔与爸爸在恶作剧”的说辞安慰着自己,然而她等到的,是乌有生硬的推搡,还有他冰冷的话语:“乖,闪开。”

        她只是个陌生人……

        乌有撇下完全呆滞在原地的小女孩儿,痛苦地说服着自己,他持着寒光闪闪的扇子,一步步逼向自己的目标。一切看起来像当年的情景重现,只是乌有反倒成了当年的屠夫,而小女孩儿却取代了当年乌有的角色。

        不要再耽搁了,那样只会让自己更煎熬。乌有迈着麻木的脚步,沉重的步调不像是要完成一场复仇,而更像是要面对一场审判。

        他深吸一口气,抖抖发颤的手,折扇高举,正当他将要了断这一切时,他看见地上昏迷的人的面目一阵扭曲,乌有揉揉眼睛,自己该复仇的目标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过去的乌有自己,正躺在那里。

        幻觉,这是乌有的第一个念头,他闭上眼睛紧咬舌尖,睁开眼后,却仍是过去的“乌有”躺在那里,仿佛一场他无法逃脱的考验。

        杀死过去的自己吗?真俗套啊……乌有苦笑,他很清楚,现在杀掉眼前的“自己”,就是杀死了自己的良知,现在放过眼前的“自己”,就是臣服于自己的懦弱,自己该如何选择?

        那你师父是白死了!鼠王的训诫犹在耳边震烁,然而自己终归是没出息的人啊,面对此刻,怎么又连扇子都抬不起?也许注定要辜负师父的牺牲吗?你真懦弱,乌有,这就是命!你的命!

        这般紊乱的念头纠缠着乌有,无数个琐碎的片段如流星般闪过乌有的脑海。他扶住头,陷入了痛苦的决断之中。

        正当乌有陷入两难境地中时,地上的“昏迷者”却是满心窃喜,他其实刚则没有被沙暴弄得昏迷,只是无法动弹而已。此刻他已缓和了不少气力,只待一个好的时机,自己就又能再起,把那小子弄死,他心里欢喜,不免想起身在京都时那人对自己告诫的话语:

        “他心中不甚刚硬,只要你惯会利用这一点,即便他暂时取得优势,最后胜利的也还会是你。” 

       自己真是太走运了!“昏迷者”心中狂喜,只要那小子再纠结一会儿,自己就又可以有足够的力气爬起,只消片刻,胜利依旧是他的,不会易主。

        上天还真是眷顾我啊,让我碰上了这么一个傻蛋。女儿啊,我真的要感谢你,也许之后我把你培养成杀手时会尽量少利用一点,让你不致于像你母亲一样活活累死。不管怎么说,我赢定了!

        他心中兴奋地想着如何安排胜利之后的事,满心喜悦让他忍不住在心中大笑,就在他还做着胜利的美梦时,一声细不可闻的声音,穿插进了寂静的缝隙里——

        “哧。”

        冰冷的锐羽刺入了喉管的穴隙,灼烧般的痛感痛感让“昏迷者”大叫了一声,方才心中满心的喜悦戛然而止,死前惊骇一刹那的本能迫使他睁开了眼睛,一睁开眼,他看见乌有那张洒然的脸就在自己眼前。        

        “不好意思,”乌有微笑着,像是在说给“昏迷者”,又像是在说给自己。“我选择杀死自己的懦弱,而归服于自己的良知。”

        “呃——”

        地上凶悍的拳手即使有疑惑也再无法开口了,他脖颈处泛出一阵翻滚的血沫,随着乌有抽出折扇,他脖子不自然地扭动了下,脸上还留存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渐渐没了声息。

        “爹——”小不点尖锐的哭喊声撕破了这场闹刷,乌有沉默地收起折扇,复仇成功的他身上反而更多了些沉重感。他站在那儿,许久没吐出那一句“抱歉”    。

       他明白,无论躺在地上的那个家伙如何罪恶,无论自己出于何种立场,对于稚嫩的小女孩儿而言,自己都已然背负上杀父仇人的罪名。这一点,无法改变。        

       伏在那具尸体上的小女孩儿泪水不断的涌出,将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淹没,乌有只是一直沉默地看着,他也只能做到这些。半晌,他看到她抬起那双哭得通红的双眼,软软的眸子里第一次投射出仇恨的焰火,她咬着自己娇嫩的手指,鲜血飞红般溅出,染红了含糊不清的叫喊,染红了定格在此的戏剧性场面,她张开前不久还同乌有开过玩笑的口,她说道:

        “你这个肮脏的凶手!”

        “我恨你!——”

        她的声音不大,但却异常清晰,在武馆沉闷的空气中一直回响着,稚嫩的声音过早的染上仇恨的颜色,一如乌有当年…………

         仇恨……仇恨只会延续,不会终止。

         乌有苦涩的张了张嘴,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把自己束缚住了,直到骤降的雨将他的衣襟打湿,他却还是僵直的站在那里。

         情绪崩溃的小不点儿早已不见踪影,整个庭院被乌云带起的灰暗色光染上黯淡的死寂,唯有满地的血迹,提醒着乌有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勾吴城的风又起了,淅沥的雨把大地从沉默中唤醒,却没有唤醒沉默的人。

        “师父啊……”雨下的男子哽咽着喉咙,对着阴灰的天空呢喃自语,“我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没有人回应他,天地之间,唯有愈渐磅礴的大雨,拍打着大地,将一切故事深埋在泥土里。

         在无人回应的沉默中,他戴上斗笠。

         他走了,独自一个人,一如既往。

         “哪有什么快意恩仇……”

          咸腥的勾吴的雨中,男子抖开了扇子,茫茫的夜雨中,唯有屋檐是他唯一的客伴。

         他自嘲的笑了。

         “江湖恩仇……不过子虚,乌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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